◈ 第2章

第3章

京平的圈子很小,白談做事低調,除了公司那些事私下裡幾乎很少惹人注目。但江嶼是什麼人物?一個離經叛道又回歸正途的大小姐,一個時時刻刻都走在話題中心上的人,如今仕途順遂,自然又成了這群公子哥望塵莫及的塔尖。
所以她回國的事,經由沈岳南壽辰之後,徹底傳了個遍。
而當年和白談的過去,不免也就要再被人拿出來閑話。
白談這陣子趕一個跟**的合作項目,忙得昏天黑地,白天在公司連軸轉,空閑時間還要去醫院看望老爺子。就連半夜,也都被一個接着一個的酒局宴會困得脫不開身。
醉香樓是近幾年在京平頗有名氣的一家餐館,主打中式菜肴,主廚堪比國宴水平,所以很受達官貴人的喜好。白談那天跟城建部門的領導吃完飯,離開包間走出走廊途中,聽見靠右側半開着門的包間里正談論得熱鬧。
「聽說了沒,沈家那位回來了,這京平城可又要熱鬧了。」
「如今可要稱呼人家為一句沈司了,說話都注意點!」
「當年到底是因為什麼啊,消息封鎖的太嚴實了,根本不知道她和那位顧家太子爺是怎麼崩的。」
「要說一個離開九年一個另選他路,怎麼看也像是有深仇大恨的樣子,可他倆前些日子又在校慶上同台了,也不像傳聞中那樣啊,看起來還像有情的樣子,真是想不明白,這麼般配的一對,一分開就是這麼多年。」「誒誒誒,我可聽說了,他們兩個分手的原因恐怕跟沈家長子的死也有關。」
「害,沈謙敘多好個人,可惜了。」
聲音有些熟悉,彷彿在某個飯局上見過,但白談這刻沒工夫去想。他也確實不想聽見這些,有心想忽略,可最後一句話,還是像魔音一樣扎進他心裏,縈繞在耳邊,久久不散。
所謂人生境遇,大概就是在某一瞬間幡然醒悟,然後發現過去無絲毫根據所言。
耳邊是林則在彙報此次合作的具體利潤,白談看着他的嘴張張合合數次,一個字也沒聽進去。
最後他抬起手腕看看時間,有些心不在焉。
「明天的行程你替我去吧。」
「那您呢?」
白談繼續往前走,留給他一個落寞的身影。
聲音淡淡的,但是林則聽出了痛苦。
「我明天有事。」
是個平常不過的答案,但林則察覺端倪,他打開手機看一眼日曆,是個熟悉的日子。

京郊眾願寺坐落於城郊的山上,自清朝修建起便是佛家清修之地,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傳出哪裡拜佛求願最為靈驗,引得本地外市的香客紛紛前來,絡繹不絕,一年裡的每一天都門庭若市。
但每年的6月4日,眾願寺都會大門緊閉,甚至在門口放上一塊暫不見客的提示牌。
於是山空靜寂,寺內也只能聽見淺淺的佛鐘聲。
江嶼開車趕到時,山間寂寥無聲,寺廟大門緊閉,深紅色的牆壁隔絕紛擾,像是佇立在這墨綠間的唯一靜止之物。
她沒叩門,跨了門檻徑直走進去。
庭院里站了十幾個黑衣保鏢,正殿門口,打扮貴氣的中年婦人站在台階前。
這是江嶼的母親,生下她卻從未盡到一日義務的親生母親,也是如今商界鼎鼎大名的鐵娘子,寧茵。
寧茵潛心佛法,在寺院的捐的錢不在七位數之下,今日是她長子的忌日,每年她都會來此上香。
「怎麼遲到了?」
寧茵打量眼前多年未見的女兒,沒工夫訴說思念之情,只是對她的時間觀念略有不滿。所以這句的語氣格外平淡,讓人不禁懷疑她責怪下屬時是否也是如此這般。
江嶼閉了閉眼,很想對這個問題置之不理。但她深呼吸,再度睜開眼時,還是回答了。
「玉潭路那邊出了交通事故,堵了一會兒車。」
寧茵嗯了一聲,頗為贊同的開口,「那邊的道路規劃是有些問題。」
江嶼沒再回答,她甚至有些想笑,兩人數年未見一面的骨肉至親,再重逢時竟然只是談論些無關痛癢的問題。
旁人羨慕她的出身,於她而言不過是一重重的枷鎖。
兩人進了內殿,在住持的陪同下跪在蒲團上,凝神會意的聽着誦經。
期間江嶼還側目看了看寧茵,她似乎一點都沒老,只是眼角處多添了幾處皺紋。在如今這個處處都要醫美的社會圈層,她這位母親依舊保持着最初的審美。
黑色真絲襯衫裙將整個人的氣質都刻畫的凌厲,像是商場上殺伐果斷的女強人,可偏偏手腕上戴了支滿綠色的翡翠鐲,又刻意中和了些。一言一行,乃至穿搭上的一個小細節都無一不再彰顯品味。
修身養性,吃素十數年,堅持運動身材一直維持在標準之內,高度自律,讓江嶼都佩服不已。
「聽說你調回來了,怎麼沒回東彌看我?」
起身拿香這會兒,寧茵突然停下手上轉動的佛珠,開口問她。
江嶼頷首,將那三根細細的香舉過頭頂,無比虔誠。
「您的耳朵風倒是很靈。」
「我閨女的大事,我自然得多關心,你現在風頭正盛,我逢人就要聽人誇讚一句說我生了個好孩子為我長臉,可你這樣肆無忌憚的行事不可,容易讓人拿捏把柄,還是穩妥點,要愛惜羽毛。」
寧茵長篇大論,口氣也是一如既往的說教,江嶼聽得有些不耐煩,念着是在佛祖面前,還是屏聲靜氣的應了聲好。
待到把手中的香放入香碗中,江嶼懸着的心總算稍稍平靜下來。
住持是舊相識,上香過後邀請寧茵到廂房小敘。臨走時,寧茵看了她一眼,江嶼對住持行了個禮,借口自己上山,總算有能離開寧茵的這會兒空子。
她不想面對這個母親,疏離是從骨子裡帶來的。
眾願寺周圍風景很好,山頂處也建有涼亭,時值夏日烈日炎炎,但山間有綠影叢叢遮蔽太陽,江嶼走上石板路,一步步登了頂。
越過最後一個石階時,她看見一抹熟悉的背影。
白談穿了件黑色衝鋒衣,站在涼亭前俯視山間。
她愣了愣,隨即走上前。
「我記得你從前是不信神佛的。」
白談轉身看她,目光頗深,「從前是不信,不過現在,我信了。」
他沒說,她在戰亂國家待的那幾年,他看新聞的諸多不安時都是靠着什麼緩解。這些事放得有些久遠,可見了她總是能輕而易舉的想起來。
記憶騙不了人,深愛更是。
江嶼今天為了輕便,特地選了最簡單的白T和深藍色牛仔褲,十分青春的搭配,但她唯一的獨特是卷了頭髮,並且在手腕上戴了串珠子。
白談打眼望去,是串雞油黃的蜜蠟手持,成色極好,價格不可估計,襯得她肌膚白嫩。
應該是寧茵給的,她這個母親收藏品眾多。
「你是不是跟我媽一起來的?」江嶼問。
他點點頭,沒打算瞞着。
「有個項目需要阿姨幫忙,所以我自作主張跟來的。」
寧茵上香要求清場,一貫都是不留任何外人的。白談能進來,想必也是她母親格外關照過的。
還沒等她說話,白談便轉身來拉她的手腕,他手指溫熱,觸到她微涼的手臂時兩人都頓了頓。迎着她驚詫的目光,他坦然道。
「走吧,陪我上柱香。」
然後,江嶼就這樣被他拉着,離開了涼亭。
風並不柔和,她身上也有些熱,但他的手,她始終沒去拂開。
……
下午三點,江嶼準時到了第三醫院。開始了第二次心理諮詢。
「最近睡得怎麼樣?」
「還好。」
「葯有按時吃嗎?」
「有的。」
「感覺怎麼樣?」
「很難受,這幾天胃口很差,但是記憶不那麼恍惚了,對於有過創傷的那些記憶,我現在能夠慢慢分辨清楚。」
江嶼坐在沙發上,認真回答傅顏的問題。屋內陳設又變了變,上次她來是花草植物多一點,今天周圍的布置,是玩偶和積木多了些,之前放置魚缸的地方也已經換上了一台嶄新的沙盤遊戲。
傅顏看到她的眼神,笑着問她:「怎麼樣?」
她環視一圈,最後如實回答。
「還挺好的,讓人感覺很放鬆。」
傅顏合上百葉窗,打開暖光燈,「上次您跟我講了您的少年時期,我很受觸動,童年是一個人接觸世界最初的地方,今天介意跟我談談您的幼年階段嗎?」
「幼年階段……」
江嶼重複着,有點感嘆,依舊坦率開口:「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,他們都是精緻的利己主義,事業在他們眼裡永遠是第一,感情這樣美好的事只能算是絆腳石,他們兩個很優秀,但作為父母,他們連及格都到不了。」
「我真正的家長應該算是我大哥,他大我四歲,一直用心教我,陪伴我,我對他的依賴比較深。」
許是想到今天的日子,她不自覺哽咽。
「我大二那年他去世了,這事對我打擊很大,這麼多年一直沒能釋懷,也因為他的死,所以一直不肯原諒我喜歡的人。」
對面的傅顏很貼心的遞上紙巾,十足的傾聽者,「就是您上次說的那個鄰居?」
江嶼有些驚訝,「你怎麼……」她想說這醫生難道都是神算子嗎,還是她上次言語中透露出來的。但仔細想想,自己上次沒多提到這裡一點,恐怕也是猜到的。
「這是我的專業。」傅顏說,「上次我看您提到這位鄰居時的神情不太對。」
她自己無法發現,但一個人的微表情,是騙不了心理醫生的。
「我大哥是車禍去世,那天是下雨天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親眼目睹他在我眼前離世,所以我一到雨天總是會緊張,甚至會感覺到窒息。」
那天在白談的車上,她也是不受控制,看到車窗外的雨就想起了從前。
這是某種心理陰影,嚴重來說,甚至會伴隨她的一生。如果得不到干預,那她此後的所有雨天,都只能是出現越來越嚴重的癥狀。
「沈女士,在我看來雨只是個外在條件,你只是把真切受到的痛苦轉移到了環境上,這是你自己的意識主導的,如果你能夠戰勝雨天,那我們或許可以從這上面來根治。」
解鈴還須繫鈴人。
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,就是直面傷口。可這位的傷痛新舊疊加盤根錯落,又有着非常致命的過去。傅顏也不確定,自己是否能完全醫好這位病人。
「我給您的建議是,先從讓自己有恐懼感的事上開始,慢慢戰勝自己,比如,您可以試試在雨天靜坐,或者是,見見那個讓您無法釋懷的愛人。」
江嶼隨即笑了笑,「我剛跟他見過。」
「那您感覺如何。」
這個問題讓她想到方才在寺廟,殿內香火熏眼,白談長身玉立在她身側敬香,她那一刻望向神明,心中的願望是他們二人平安。
江嶼沉思着,拿起桌上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小鹿玩偶,心不在焉的想起這些日子,跟白談已經見過好幾次了。
而且,她都還算理智穩妥,並沒出什麼差錯,也沒到劍拔虜張的地步。
「我見他的狀態難道也代表我現在生病的狀態嗎?」江嶼不解。
「多少是有影響的,如果您始終無法釋懷的話,或許可以問問自己跟他相處時的狀態,不過人往往會說謊欺騙自己,所以您要真誠的面對自己。」
這次的問診結束,傅顏又給她開了另外兩種葯,副作用會小一點,讓她睡眠盡量好一些。人只要能睡個好覺,那麼將會解決生活中百分之七十的疲憊和問題。
走出諮詢室,江嶼內心平靜了???一些。相比於上次,她現在已經能夠直面自己的問題了。
她默默想着,進了電梯也還是在思考,絲毫沒注意身後站着的人。
男人輕拍她肩膀一下,露出個微笑。
「江嶼?」
她回過頭,發現是白談的表弟喬望軒。他西裝革履身後帶着助理,氣場強大,站在逼仄的電梯里有點鶴立雞群的出挑。
「是你啊。」
江嶼尷尬笑笑,不是很想搭理。即使她這麼多年在外面,但也聽明熙說了,喬望軒和白談一直明爭暗鬥,仗着他親媽顧若清在公司里的人脈和資源,胡作非為,表面上對白談恭恭敬敬,背地裡卻也沒少給他下絆子。一個滿肚子花花腸子的二代公子靠着母親,竟然也坐到了副總的位子。
「昨個才聽說你回國今天就見到了,可見是有緣分,我剛給外公送了財務報表,你怎麼了,身體不舒服?」
喬望軒將她從上至下看一眼,最後停在了她手上提着的葯袋上。
「沒事,睡眠不太好我來開點葯。」她下意識把葯往身後藏了藏。
滴的一聲過後,電梯穩穩停在了一樓。江嶼看了一眼,在緩緩開啟的電梯門中看見了白談。
他換了件西裝,深灰色暗色條紋款,將整個人的氣勢襯托得凌厲些,一副十足的精英姿態。
看向喬望軒時,那雙深潭般的眼裡彷彿多了幾分殺氣,跟在寺廟裡截然不同。當然,這是江嶼的猜想。因為她從來沒看見他這個樣子過。
「哎,表哥您怎麼來了?」喬望軒露出張陰森的笑臉,邁出腳步到他跟前。
兩人站在對立面,白談氣勢愈發明顯。他比喬望軒要高半頭,抬眼直視時有種目空一切的威嚴,像是一座聳立的冰山,無法忽視更不可褻瀆。
就連江嶼,也忍不住側目。
「聽說你拿了報表,怕你說不清楚所以來看看。」
話表面溫和,實則壓抑着怒氣。白談最恨別人沾手他的東西,小時候就錙銖必較,維護自己的東西,更何況如今是這麼重要的文件。
喬望軒依舊沒臉沒皮的笑着,甚至還四兩撥千斤的開口玩笑。
「看我有沒有攜款私逃?」
「今天心情差,倒也不至於這麼不近人情。」